爸爸的客厅 (上) 作者:袁超 家,对于我来说就是河南省政府丁院三号家属楼五层那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从六岁住到二十三岁。它见证了我大部分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爸爸工作特别忙,晚上经常很晚才回家。但找他的人总络绎不绝。那时通讯不发达,也没有预约的习惯。所以往往是留守在家的我和姐姐来接待找上门的客人。经年累月,在客厅里见识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让我有机会从这个小小的窗口去认识外面光陆离奇的大千世界。 来的最多的当然是亲戚。山沟沟里就飞出爸爸这么一个金凤凰,是老家乡亲们的骄傲,也是他们遇到困难时求救的对象。求医、上学、找工作、打官司、买紧俏物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爸爸总有神奇的办法,让人家尽量满意。十几年里,爸爸这棵大树荫及了众多乡亲。所以退休后回归故里,方方面面都有人照顾。 老家来的客人很好认。穿衣打扮自不必说,一张嘴那浓浓的乡音暴露无疑。甚至从敲门的力度都能分辨的出。他们一来,家里便多了些亲戚们捎来的土特产。牛肉、羊肉、土鸡、垛子肉,山药、大枣、小磨香油。亲戚来的多了,我便分不清了。二舅每次见面,总要提起我把他认错的故事。前一晚刚走了一个想买布的中年男子,第二天二舅就来了。我一直惦记着妈妈昨天的抱怨。打开门就披头盖脸的来了一句“你还欠我们家三尺布票呢。”二舅心里说:外甥认错人了。谁叫他长得也是那么油黑粗壮的模样。从此知道自己脸盲,再不敢轻易认人。 爸爸妈妈一个村,又是一个姓。他们的亲戚里面还有联姻的,要搞清楚,着实不易。我二舅妈其实是我大姑的女儿。我大姑其实不是我亲大姑。我真正的大姑嫁过去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大姑父后娶的老婆家里是山里的,境况不好,便续认了我奶奶做妈。所以成了我大姑。她的大儿子其实不是亲生的,是要来的。因为农村的旧风俗,说是结了婚怀不上的要先抱一个娃,才好生自己的娃。 近亲结婚也很普遍。我姥姥的二女儿(我妈的妹妹)嫁给了姥姥妹妹的儿子(两姨亲)。可能是因为近亲,我姨的儿子有点愣头青。剃一大光头,环眼怒眉,满脸粉刺,外号“钻山豹”。每每被楼下保安拦住,以为是刚从里头放出来的。与保安纠缠时,如雷贯耳的声音直窜上五楼。连姨夫也不叫,直呼“我是来找老方的。”在他们村办企业做销售,来郑州办事。拿一密码箱,里面竟只放了一本武侠书。看我不解的样子,变戏法般从夹克里掏出一叠钱说“票子都给这儿呢”。他一来,家里的啤酒就不够喝了。一气干下去三瓶对他来说是毛毛雨。 不是每个来的亲戚都是这么的生龙活虎,也不是每个亲戚来了都能满意而归。我二姨夫的弟弟(也就是我姥姥的姐姐的三儿子)的儿子是来看病的。病怏怏的住进了七院,我妈每天送饭。几个月下来,病是好了,可是长了一身的膘。现在想想,应该是激素打多了。从此人也变的怪怪的,应该是得了什么后遗症。跟他打招呼也爱理不理的,好像是我们家害了他。 其实真正受到损失的是我一个表大舅的儿子。我姥爷和他爷爷是亲兄弟。他人长得很机灵,大眼睛骨碌碌转。话不多,昼伏夜行的作息。他从小就不学好。曾跟我说牛胃里有一块儿肉特别粘。绑在绳子上可以用来偷钱。赶集的时候,趁商贩不注意,把它抛到放钱的匣子里,赶快收线,粘出来钱就跑。 他爸是当地高中的校长,德高望重,很要脸面。晚上把他锁在屋子里,不让出去。但他不知怎么弄的,还是逃脱了,跳窗出去尽干些违法的勾当。终于栽了,抓了进去,判了几年。他父亲捶胸顿足的求上门来。我爸只好打通关系,保外就医的把他弄了出来。出来了还拎着点心匣子来致谢,口口声声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回老家不到一个月,就把抓他的警察的胳膊给砍了。这下儿判了个死刑、立即执行。撞在严打这风口浪尖上,谁也救不了他了。这一门亲戚也算是得罪了,交往也淡了。我爸总后悔第一次不该捞他,让他以为闯了多大的祸,都有人给他罩着。 亲戚里开饭馆的居多。一表哥要开拉面馆,来郑州买和面用的硝。陪他去了好多佐料店都没有买到。最后是在火车站旁边的化工店里买到的。俗名叫棚灰,我看分子式是碳酸钾。从此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吃拉面。回家的路上还出了车祸。跟101路公交车擦刮上了。人没事儿,棚灰从自行车后座上给撞掉到了地下,摔成了好几瓣儿。司机下来看我们俩在地上专注的捡棚灰,就又拉着一车人走了。 这表哥后来又来郑州学厨师。我爸给他介绍了一家饭庄,学了几个月。走的时候拿了人家一包好东西,白白的椭圆形的球体,蚕茧大小。是羊的睾丸,也叫外腰,生的要六十块钱一斤。加孜然炒的香香的,我吃了一大碗,绵绵的入口即化。经我鉴定,他的厨艺可以开店了。孜然是他从新疆买回来的。一麻袋才六十块钱。走的时候给我家留了半抽屉,让我们吃了好久。那一阵儿,我连烤鸡腿都放孜然。他还给我讲了去新疆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钱放在麻袋里,上面铺的是花生。走一路,吃一路。谁也不会想到钱在花生口袋里。跟我姨家的孩子一样,出门在外,把钱藏好最重要。 开饭馆的还有一位女亲戚。我继大姑亲生的第二个儿子的老婆。漯河人,是在漯河退休的大伯给介绍的。姓很少见,叫“刁”。在众多亲戚里,唯有她的口音我听的最懂,因为都是黄河以南的人。刁大嫂是个八面玲珑,精明透顶的人。说话、做事,妥妥帖帖;天生做生意的料。坐在收银台后面,目光扫过每一个客人。十几张桌子一晚上翻好几回,每桌点的什么菜,多少钱,都记算得清清楚楚。来郑州买东西,当天来,当天就要回。因为怀孕,我妈让我送她到汽车站。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和浑身四溢的母性气息,青春期的我,心底里躁动不安。 近二十年没见,我装作是客人去她家吃饭,她还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一如既往的请我喝啤酒,吃烤串。当年肚子里怀的那个,已经是烤炉边上的大师傅了,没过门的媳妇是领班。一如当年的她,穿梭在桌子间,滴水不漏的招呼着每一个客人。我跟穿烤串的小工聊天,发现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一问原来也是漯河的,肯定是老板娘的人了。想起来《红楼梦》里琏二爷小厮和凤姐小厮的描述。再看一眼皱纹已经爬上眼角的她,“苦心经营”四个字涌上心头。 “二娃”虽不是亲戚,但他在我们家住的久了,我们也把他当做家里的一份子。二娃是兰考人。当年我爸下乡扶贫住在他家。他爹老实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二娃确是天生的能说会到。大娃已经结婚生子,留在家里顶门立户。二娃想闯世界,被他爹领进了我家。在楼梯间凑活出了一个床铺。除了睡觉,他都在前面的河南宾馆里做学徒。二娃学的是“白案”,专攻面食。因为经常揉面,二娃练就了结实的上肢。他还买了一个臂力器健身。因为用力过猛,不小心打到了自己,把鼻孔给挑破了,血流如注。他走后臂力器就留给了我。每次使用,我都小心翼翼,生怕打到自己。 二娃还教会了我蒸馒头。馒头上锅,开小火烧两分钟,关火再醒十分钟,再开大火蒸。这样蒸出来的馒头喧。很多年后实验课里用酵母做实验才明白其中的科学道理:酵母厌氧、嗜温。二娃嘴甜,人又会来事儿。没上一个月,混的上上下下、如鱼得水。别说糕点随便吃,就连康乐室的台球也可以免费打。还拉着我去隔壁的河南电影院,走了保安的门子,从侧门进去,坐在最前面的地上,仰着头看电影。美国大片,《真实的谎言》。环绕立体声,声震屋瓦。四下一看,都是进城打工的民工。痴迷的面孔,在电影画面切换间,忽明忽暗。当施瓦兴格从飞机上把女主角从即将坠桥的车里拉出来时,二娃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阵大了屁股,这女了肯定得有二百斤。”惹得周围一片大笑。后来跟老婆讲的时候,发现她竟然当时也在场,就坐在我们身后的几排。当时她还疑惑电影院怎么卖了这么多没座儿的加票。不知道其实她未来的老公也混在其中。 二娃学成找到工作后,三娃跟着就来接班了。三娃学的是“红案”。从洗菜,择菜开始。然后是刀功,不切上几十筐土豆、萝卜,是拿不上炒勺的。一年后,那炒菜的架势就已经很专业了,在厨房里乒乒乓乓一番,炒的菜比我妈做的香多了。很快考到了三级厨师证,当时做了个土豆丝,主要考的是刀功。考二级则要做个鱼。糖醋鲤鱼是大部分人的选择。河南人做鱼,把鲜味都做没了。还是南方人会做鱼,会吃鱼。 那一年邓亚萍得了奥运金牌,各个单位争相请她去做报告。三娃听了报告回来说摸到奥运金牌了。一脸的喜气,比过了二级还美。一级厨师全河南也没几个。二级就已经很牛了。经我爸介绍,去大姑儿子家的饭店掌勺,绰绰有余。后来又跳到一家更大的饭庄。三娃老实,本本份份的做着厨师,结婚生子,平平静静的生活。不像二娃,嫌做糕点来钱慢,一心想做大生意。跟着亲戚搞运输,搞矿山机械。有一年赚几十万的,也有亏一百多万的。老婆也换了几个,赡养费要付好几份儿。但他还是死硬的乐观,相信明天会更好。置于银行里欠的一屁股债,那都不是神马事儿。 兰考常来的客人还有一位。大名记不得了,人称老张。此人相貌迥异,呲牙一笑,像极了赖昌星。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所以走路时一瘸一拐的;一肩高来,一肩低。当他像铁拐李一样斜挎个帆布包在政府大院里特立独行时,你不得不暗想这样格格不入的一个怪人,必是大有来路的。所谓貌似不般配的婚姻里必有相互吸引的一面,而貌似般配的婚姻也许就是仅仅因为般配才走到一起。而他确实没有任何来头。只是兰考一位普通的农民。因为领导们常去兰考参观考察,他的异像和破落给领导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双手抱住领导赠予的生活物资,感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每每说的都很配合。进城时给领导们捎点土特产什么的,顺便求着办些小事,慢慢在村里混的风生水起,开始去外地做些更大的生意。 此人观察力,换位思考能力极强。很快就发现了他也能给领导帮些忙,那便是收购领导家的高档烟和酒。他做生意反正要买这些东西。我家就卖给他过一瓶六十年代出产的茅台原浆。他拿到东北请客,打开后满屋子都是香的。年代久远,酒已经蒸发了一小半,要兑些现在的茅台才能每人喝上一盅。他还有一个巧招,就是报销发票,他走南闯北攒了不少车票,交给领导可以换成钱。每次都是把存根整齐的粘在一张纸上,洛阳的车票,绝对不会和西安的混在一起。领导签上自己的名,就可以直接拿到财务处去报销。 他的嘴巴严的很,你从来打听不到别个家的情况,让你觉得他只跟你一家亲。靠了这些本领,还有其它能说的和不能说的招数,他在省府大院里畅通无阻,生意也一路绿灯,源源不断的从东北一车皮一车皮的运木材来河南卖。记得有一次跟着他从洛阳坐火车回郑州。爸爸的钱包掉了。他自告奋勇的去找,果然不一会儿就找回来了。问他怎么找到的。他说当年在道上混过,这一片儿的同行还能认识一些,比个手势就要回来了。当时心里很是佩服他的江湖大。现在我则怀疑那是他自导自演的骗局。人歪,道也不正,他终于出事儿了。判了刑,关了起来。进去后,一个人扛着,谁也不咬。在牢里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老张有个兄弟,叫张三。上帝是公平的,一家人的外貌,智慧,和运气的总和是一定的。老张占了精明;张三则生得仪表堂堂,还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媳妇。张三在机关的锅炉房烧锅炉。家里换个煤气罐,通个下水道,换个玻璃时,妈妈总是招呼我去把张三喊来。不单我们家,张三是所有人都喊得动的。经常看见他提个工具箱在家属楼之间穿梭。我看领导们不是公仆,张三才是大家的公仆。 烧锅炉算是个技术活。要定期添煤,除渣,还得会看各种仪表。烧的太热或太冷,都会落埋怨。冬天里无事,围着锅炉烤火。有时顺便烤个红薯,奇香无比。锅炉房里还有几个工人,张三算是个头目。除了烧锅炉,大院里总有些杂活,一年到头也忙不完。有时张三下了力气,却没有落到好处。被叫去打扫旧的办公室,张三自作主张的把旧报纸卖了废品,被总务上的发现了,不单把卖的钱要走,还指桑骂槐的训斥了张三一通。气的他跑到我家里来抹眼泪。 我姥爷在我家住过几年,闲不住,自愿去自行车棚看车,与张三为邻。处的关系好了,从乡下给他抱了一只小狗。先放在我家养。那小狗欢实无比,把个乒乓球追的满屋跑,还咬的都是牙印。张三喜欢的不得了。每每从河南饭店的后厨里拿骨头回来喂它。几个月不见,俨然长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跟张三两个形影不离,感情好的很。张三在外面受气,在家里,狗却从来不会给他眼色看。张三从狗那儿得到了难得的尊严和亲情。所以你能理解枪毙狗时,他内心有多痛苦。禁狗令贴了一回又一回。张三仗着人缘好,死皮懒脸的就是不处理。直到有一天他的狗把欺负他的人给咬了,纸就再也包不住火了,只能照章办事。 处理完狗,张三发誓再也不养狗了,开始玩枪。长长短短的好几把。我也玩过他的气枪,在楼顶上拿啤酒瓶当靶子,练得能百步穿瓶,一发子弹,前后两个窟窿。那时百货公司里还有卖气枪子弹的,铅做的,一盒两块五。冬天时,张三跟他哥去东北打猎,拿回来不少东北的山货。人参、鹿茸就不说了。印象深的是飞龙,一种野生的稚。长长的尾巴、绚丽的羽毛,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给人一种凄凉的美。其实它没多少肉,味道也没有土鸡好吃。好比跳孔雀舞的杨丽萍,外表绚丽唐璜,但只是用来看的。 居家过日子,还是丰乳肥臀的土鸡比较实在。张三老婆就是这样的女人。一气给张三生了三个男孩,长得一个比一个帅。不知他是怎么搞到的准生证。还都神奇的上了郑州户口,陆续上了政府家属区的小学和中学。虽然全家住在放杂物的平房里,但孩子们进进出出俨然已是城里娃的做派了。看着他们一家人享受着优质的教育和社会资源,我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国,抛下父辈们打下的基础不要,像张三一样,在异国他乡里,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从社会最底层向上打拼。 待续...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