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客厅 (中) 作者:袁超 癞头是郊区燕庄的菜农。他不是我爸的关系,是我哥的结交。我哥做河南饭店采购时不知给了癞头什么好处,每到春节就往我们家送菜。都是些应景的精细菜,有藕,茴香,芹菜,韭菜等等。有一年他生病没来,害得我大年三十的下午被派出去买菜,才发现小茴香已经卖的比肉还贵了。他每次来,放下菜就走,从来不进屋。 我妈就赶紧喊我给他塞两瓶酒。还给过他两瓶章光101生发水。但他的癞头却一直没有起色,一年四季戴个草帽。 癞头是个一诺千金的汉子,我哥出国后,他还是照样年年来。等我们家搬离郑州了,房子也租出去了,他还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放下菜就走,倒是便宜了当时的租户。就是这个一担菜蔬之交的癞头,在关键时候帮了我们家一个忙。那是我爸失势的前夕,气氛越来越紧。家里人都小心翼翼的陪着。而我却不合时宜的闯了个祸:在周末卖废品时,不小心把我爸从单位带回来 的机密文件给卖了。要是往常还好,这个时候一点儿小辫子都不能被人抓住。更何况我爸的档案里已经有了一笔丢失机密文件的记录,虽然那是二十年前我奶奶拆洗 被褥时不小心掉到河里去的。我心里有愧,面对父亲的雷霆震怒,只恨自己贪小便宜,没有仔细检查。 癞头就是这个时候敲的门,看我神色不对,就问我为何。听完 了,说这一带收废品的大多租住在他们村,他可以回去问问。还问我收废品的有什么特征。我说人不记的了,但他的秤秆缺了一块儿。癞头去而复回,带来的消息不好也不坏:收废品的都回家过年了;但造纸厂春节也放假,收来的废品还堆放在院子里。说的我想立马跟他去找。他把我劝住了,说有好几个院子,乱七八糟的不好 找。还是等缺杆秤回来再说。好在机关也要过了初七才上班,我还有残喘的时间。家里冷冷冰冰的气氛,我是天天度日如年。心里默默祷告:缺杆秤啊,缺杆秤,你 能不能发发慈悲,早点回来上班?郑州人民很需要你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祷告管了用,收废品的初五就陆陆续续的回来了。癞头带回来的这个消息令我激动不已。 初六早上,在漆黑寒冷的清晨,我坐在癞头的三轮车里向燕庄出发,心情激动的好像是要去见心爱的人。查了两三个院落,黄天不负有心人的终于找到了缺杆秤,它 就那样静静的躺在院子的中央,好像是被人摆好了专门在那里等我。收废品的还记得我。说明来意,一块儿帮着找。政府的牛皮文件袋很显眼,我赶忙抽出来,拍拍 灰,抱在怀里,生怕再次失去。甚至没注意到癞头在一旁给人家退钱。回去的时候有公交了,就不用癞头送了。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去看一下癞头那靠种菜盖起的两 层小楼在哪里,就赶紧回家报喜。那天才真正有了过年的气氛。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那个戴着草帽,匆匆蹬车的背影。谢谢你,癞头,真的。 近郊有两个村落,一个是燕庄,一个是北韩寨。当年威名远扬的夏金虎便是北韩寨的村主任。因为地皮的事儿和爸爸的单位扯上了关系。一来二去熟了,也是家里的 常客。往前数十年,夏金虎还赤脚在地里干农活呢。现如今洗脚上岸,烫金的名片上主任、董事长的头衔印了一串。在省府丙院淘置了套房子,每天车接车送,一副 首长的派头。这几年,他来爸爸客厅商谈的主要是三件事:选举、盖房、和招商。我零星听一耳朵,知道个大概的来龙去脉。 北韩寨紧贴着市区,大部分的土地都在规划的新市区里。谁当了村支书,谁就拿到了卖地的大权。村里夏、韩两姓争得不可开交。夏家本是小户,怎奈夏家繁殖能力强大,单单夏金虎母亲一人就生了五男 三女。近几年,十八岁以上的选举人数目跟韩家不相上下。再加上选举时使了些手段,竟然把村支书的宝座划在了名下。夏金虎排行老二,略通些文墨,改革开放初走南闯北做过些生意,胸中也颇有些丘壑,所以被推为族里的头人。 这次村干部改选,人数占多的韩家誓要搬回一城。夏家也严阵以待,关键是争取其它小姓的中间 选民。选举这样的舶来品,到了中国总要变个样,成了赤裸裸的买选票,你出一千,我出两千。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枪杆子里出政权,那可是咱们最本土的主义。 闹到最后竟然真的出了人命。夏老三抡着菜刀上门去理论时,被韩家的双筒猎枪给撂倒在了大门口。含恨连任的夏金虎发誓要给兄弟报仇。老三的尸体存放在太平间 里就是不让火化,非要让兄弟亲眼看到仇人死。 官司拖了好几年,两边都托了硬关系。官司在正当防卫和故意杀人之间兜圈子,左摇右摆的就是定不了案,只有法官家的荷包是越来越鼓。眼看尸体再放不住了,夏金虎不知使了什么大力气,终于请到了“斩立绝”的尚方宝剑。这下夏、韩两家更是势若水火,表面上不相往来,私 底下暗潮云涌。夏金虎择机搬离了是非地,超生的老二也顺理成章的上了省委的幼儿园。 地权拿到手了,下一步就是盖房了。村民们在自己家的宅基地里盖,大队在 自留地里盖。盖的没一点章法;朝向、样式,小同大异。没有规划部门的批准,产权也不是很清晰。就连水、电、气也是办的别别扭扭。夏金虎是拍案而起的草莽英 雄,不会政客那一套假惺惺的谈判。跟天然气公司谈崩了,干脆老子不用你的管道,改回用煤气罐了。照明、路政也是弄的马马虎虎。但凡有人埋怨,便说这比以前的泥巴路已经好很多了。配套设施跟不上,房租就上不去,租住的都是些底层平民,三教九流,八乡五县的。治安日渐不迨,慢慢的成了问题重重的城中村。省委家 属区隔的不远。坑蒙拐骗、打打杀杀的传到领导耳朵里,夏金虎没少挨批评。房地产搞的败兴,夏金虎的下一板斧就是招商,趁着政府给的大好政策,非要引进点外 资,搞个跨国的企业。于是注册了个公司,自任董事长,开始招兵买马。于是我爸给他荐了个总经理,这个人就是小王。 小王比我哥大几岁。父亲是扛过枪,跨过江的转业军人。在朝鲜打美国鬼子负过伤,好不容易挨到改革开放走上了领导的岗位,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就撒手去了。人一 走,茶就凉。这人都没了,所以连凉茶也没有份儿了。小王常感叹,要是我爹能像XXX一样,在病床上多撑两年,哪怕是个植物人,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落坡的凤凰,只能和鸡一起,在土里刨食,倒腾些兔毛之类的农牧产品赚钱养家。早年上的是体校,净练蹲举杠铃了,文化课没学什么,就是练了一副好身板,长途押运, 几天几夜可以不合眼。 他父亲早年在乙院分的房子倒是留着,和老母亲一起住着。自从当上了总经理,再也不用长途颠簸了。早上起来,胳肢窝底下夹个公文包,很有气势的站在乙院门口叫出租。上了车,大手一挥,“去北韩” 。硬是把“面的”坐出了大奔的感觉。小王为公司里的装修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和力气。从设计到施工,都亲力亲为。一进门是风雨衣帽间。会客室里一圈儿真皮沙 发,大理石的地面是溜溜的滑。董事长的办公室里大班桌、大班椅、文件柜、国旗一应俱全。夏金虎那是相当的满意,可就是改不了烟头往地上扔的习惯,只得再雇 个阿姨打扫卫生。会计是内侄的老婆,再加上本家的几个后生跑腿,北韩国际贸易公司就这么开张了。 考察了一圈的项目,最后定下的生意竟然还是卖木头。不过这 回是往美国卖了。真真的来了个大鼻子的约翰,指导着建了一个相当正规的木材加工厂。把木头锯开,加工成板材,一道道工序处理好了,海运到约翰的家乡。东北 发来的木材不够,就从周边的地方收。最远有陕西潼关来的,开了一夜的路,风尘仆仆的赶来。木头没绑紧,刹车时,有一根木头把副驾驶的玻璃给戳穿了。待到验 了货,约翰却嫌那些树的直径不够。陕西老乡麻缠翻译去好说歹说,才勉强收下。刨去路上的罚款和修玻璃的钱,不知道他们跑这一趟可有钱赚。 多年后等我有机会开车穿过落基山那绵绵无尽的林海时,心里面把美帝国主义骂了个一千八百遍:你自己家的树就是山火烧了也不采;却到我们家去干那断子绝孙的买卖。即便是巴着赶着给人家送木头,各种手续,证件还是要办。这可就发挥了小王的强项。大院里谁管啥、谁住哪儿,那是门儿清。一百斤的东北大米,一口气扛上六楼,大气不 喘;一屁股坐下去唠嗑,一个小时不起。没一句跟生意有关,全是痛诉家史。说的人家两眼发红,一把攥住双手:“老弟,你以后兹要是有啥难事儿,给恁哥说一 声,兹要是我能办,一定给你办喽。” 于是第二天的盖章就很顺利,然后免不了请客吃饭、洗浴桑拿之类的。老大这样的场合见的多了,总是推小王去应酬。可是喧 闹过后,小王还是有些失落。真真切切的看到同辈们蓬壁生辉的家和生龙活虎的生活,感叹自己的家是不是有点太寒碜了,连个代步的车也没有。于是开始鼓动老大 扩大规模,再搞个大手笔的运作。没过几年,果然搞来个大项目。加拿大的技术、资金,建个耐火材料厂。当然,各种评估,拿证还是费了番力气。说是加拿大人, 其实还是中国人,严格的说,是香港人。自然少不了去加拿大考察。旅途奔波,小王鞍前马后的服务,总能把老大伺候到点子上。小王自己心里面却偷偷的喜欢上了 加拿大这一片净土。项目干完,就趁了个机会举家迁到加拿大了。又转回到了凭力气吃饭的模式。置于“王总”吗,那都是过去式了。 嘀铃铃,客厅里的电话响。拿起来一听是小王,在那头急火火的让我去趟北韩,说是给小丽帮个忙。我问小丽是谁,他说你到了就知道了。小丽在北韩中街上开了家 复印打字店,刚开张没多久,一个员工嫌工资低跑了,打好的文件锁在电脑里加了密,取不出,客户又着急要。想起我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了。可是我念的是生物, 计算机不灵啊。灵机一动,打电话求救于厦门大学计算机毕业的余姓同学。才知道打字软件有一个后窗,只要输进去软件创始人的名字,所有密码全可以破解。搞定后,小丽钦佩的表情让我有点飘飘然;余同学的功劳就先权记在我的名下吧。这才开始注意眼前这位丽人。貌若天仙的像电视里的明星。就是不能说话,一张嘴,那 口音,土的能掉渣。 小丽打开锁着的保险柜,请我吃包装的好精致的德芙巧克力。看见里面还有一束玫瑰,我说你男朋友对你不错吗,洋人的情人节都过上了。小丽 低头不语,小王陪着笑的很尴尬。小丽长得如此出众,引得一街的狂蜂浪蝶有事儿没事儿都过来坐坐。直到有一天,北韩国际的几个人过来把收卫生费的当街给暴打 了一顿,大家才知道小丽的来头,再也没有登徒子敢往上凑。小丽就住在街后的城中村。家里的装修与门外的破乱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倒是和北韩国际的风格相近, 看来也是小王的手笔。另配了索尼超平电视和分体式空调等一系列家私。低音炮里传来新闻联播主持人厚重的声音,更显得字正腔圆。 小丽两年前刚进城做饭店服务员时,还挤在八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住。现在傍上大款了,那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事事顺心,唯有大奶闹上门时烦心。大款酒肉宴席吃的多了,“三高”逐渐进 化成了糖尿病。自己力不从心了,就准备放小丽一马。另外也受不了大奶天天甩的脸色,毕竟是共患难的夫妻,又给自己生了两个男娃。小丽也想找个合适人嫁了, 本本分分过个小日子。 偏巧有一天来了个印名片的小伙子,那身材气度,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果然要印的头衔是全国太极拳冠军。全国冠军偶尔去给省委老年太极 站上上辅导课。但他摆的架子太低,把我妈那一帮老头、老太太练的第二天只喊膝盖痛。小丽看冠军上了眼,略施手法,就把来人收了。从小练体育的乡下后生,哪里见过这许多阵仗。你拍我和的,俩人马上就结了婚。老年太极拳友们商量了一下,买了一堆价值不高,但体积很大的贺礼。排着队,敲敲打打的送去,闹了一天。 两位新人的父母也都赶了过来。问起来,两家竟然隔得不远。要是不进城,估计媒婆也能把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儿撮合在一起。小王作为司仪,那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要气派有气派,要口才有口才。白头到老,早生贵子的吉祥话说了一箩筐。当西装笔挺的新郎和雪白婚纱的新娘挽着手,深情款款的站在台上时,那俊俏的模样羡杀 了一众宾客。婚后,冠军带着新婚妻子去广州发展了,说是那边儿给的待遇更高。小丽也就真的在家相夫教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北韩......, 请让我对你说,再见。” 待续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